作者:小慧吖
來源:新流財經(ID:xinliucaijing)
十年催收江湖,看盡人間冷暖。
今天故事的主角阿鋒,自從2012年大學畢業偶然闖進催收行業到今天,“催收”這個詞足足陪伴了他近十個春秋。
從幫溫州典當行老板要債,到幫消費金融公司催款;從戴著墨鏡、叼著華子的“勇士”,到天天說抱歉,終于累倒在工位上的“打工人”……
阿鋒用近10年時間經歷了民間借貸的風起云涌和互聯網金融的潮漲潮落,但是,最刻骨銘心的還是那一幕幕世態炎涼的人生。
當穿著白襯衫、帆布鞋的小白遇見滿身名牌的大哥
2012年6月,阿鋒從華東地區一所大專院校畢業后慕名來到了浙江溫州。“因為老家離浙江近,很多人在浙江發財了。”阿鋒覺得那里充滿了機會,遍地是黃金。
他很快就被一則“典當擔保公司招文員”的廣告吸引了,穿著白襯衫、牛仔褲、帆布鞋的他滿懷期待跑到這家公司,第一次見到當時的老板:抽著中華,滿身的LV 、古馳,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公文包和手表。
本來感覺蠻唬人的,心里還有一絲絲猶豫。但在老板給他開出3000塊錢一月工資并且包吃包住的條件后,他瞬間被打動了。
“那是2012年啊,我一個剛畢業的大專生,能有這么高薪的工作。”阿鋒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,依然興奮不已,他說,換到今天,他依然會選擇留在那里。
在這個公司工作很輕松。所謂文員,就是幫老板打印合同,以及端茶倒水。公司氣氛融洽,每天老板吃什么,員工就吃什么。公司里其他同事從來不喊老板為“老板”,而是叫“大哥”,或者“老大哥”。
公司辦公室有個柜子,里面全是百萬級到千萬級的借款合同。
“比如借款1000萬元,關系好點的就到手850萬元,一般就到手700萬元,中間沒有利息 ,約定好借半年,半年后就還1000萬。”阿鋒感慨,這可能就是前些年民間“砍頭息”的玩法。
公司里每天人來人往,非富即貴,全是開著寶馬、路虎、奔馳、保時捷的人,有鞋廠老板、眼鏡廠的老板,也有開酒店的老板。
這些老板,大部分會把自己的幾輛車或房產證抵押在此,鑰匙和證件放在公司保險柜,再借走幾百萬元或者幾千萬元。
阿鋒逐漸明白了,公司所謂的業務,說得好聽是典當、擔保,實際上就是民間借貸。
據資料顯示,溫州民間借貸大概起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,當時在民間刮起一股借貸之風,其借貸利率往往高于傳統金融機構,但當時的小微企業主大多很難從銀行等金融機構借到錢。人們借錢開工廠、做生意,很多是靠民間借貸起家。
由于這類民間借貸利息較高,并不受法律保護,民間借貸糾紛也逐漸增多,局勢難以控制。
2011年8、9月份,溫州民間資本爆發了債務危機,溫州民間資本、民間融資和社會元氣大傷。
2012年3月,國務院在溫州設立了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,開展金融綜合改革先行先試,從解決溫州民間資本多與投資難及中小企業多與融資難的問題入手,引導民間融資規范發展。
阿鋒入職這家公司時,正是這場轟轟烈烈的金融改革前夕,溫州民間借貸最瘋狂的階段。
這也是小白阿鋒踏入催收這條路的開端。
小白變身“催收大哥”
阿鋒從行業小白到“催收大哥”的過程,離不開老板的栽培。
在公司做了2個月平淡無奇的文員后,老板提出讓他出去跑跑業務,將阿鋒工資由月薪3000元提到了5000元,還提到一點——“車庫里面的30多輛車隨便開。”
阿鋒告訴老板自己沒有駕照,老板轉手給了阿鋒10000元現金,讓他去考駕照。
實際上,作為大專畢業生,阿鋒在這個公司已經是最高文憑,其他很多同事只有初中文憑,但在這一行,阿鋒是最沒經驗的一個。
阿鋒跑業務要債的時候從來不走“暴力”的套路。他只是和幾個同事,開著車,帶著被褥,要么去借款人公司住上幾天,要么在借款人買菜、接孩子上下學的時候,在旁邊齊整整對著借款人微笑一下,然后轉身就走了。
表面上不打不罵,實際上這種“微笑”恰好給人精神上的壓力。
一些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老板,在三天到五天后,就會乖乖打錢,而他們團隊則能得到回款10%作為這場賣力演出的回報。
碰到借款人報警,但因為借款合同白紙黑字存在,阿鋒他們沒有打人、罵人,最后常常只能不了了之。
阿鋒至今記得第一次和兩個同事出去要債,是去找一個眼鏡廠的老板,有個800萬元的借款合同到期遲遲不還錢。
到了眼鏡廠老板的辦公室,老板直接說沒錢,300號工人的工資都沒法發放。
阿鋒他們沒有放棄,開始調查眼鏡廠老板開的車,暗中幾位同事開著車交叉跟蹤著這個不還錢的老板,并帶著相機。
這個老板去哪里吃飯、洗澡全部掌握得一清二楚。更重要的是,還發現這個老板的婚外情。這成了他們催債的重要把柄。
跟蹤了兩天后,阿鋒和幾個同事假裝到這個老板和情人下榻的地方敲門送快遞, 再把這幾天拍到的照片給他看——“他和他的情婦在車上摟抱啊、吃飯啊、還摟著去五馬街逛街、去銀泰買東西等等,我們都拍下來了。”阿鋒說,他有把握這個老板會還錢。
因為不還錢,這些照片會出現在這個老板的家人的手上,妻子會跟他離婚,再分走他一半的家產。
果不其然,這個老板最后妥協了,沒過幾天便還了錢。
這一趟,阿鋒和幾個同事每個人分了7萬塊錢。
那是他第一次嘗到賺快錢的滋味。
阿鋒原本身材瘦弱,有一次去催債還被借款人潑了一盆開水,差點沒躲過去,后來,為了好好干催收,阿鋒又去學習了散打。
就這樣,一個職場小白,經過不到半年的時間,就搖身變成了真正的“催收大哥”。
催的債越多,阿鋒的收入也越多,不到半年的時間,阿鋒的銀行賬戶上已經有了100多萬元的存款。
2012年底,溫州民間借貸亂象隨著金融改革走向尾聲,地產崩潰、企業倒閉、公司老板跑路等事件不斷發酵。
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“江南皮革廠倒閉了”的洗腦廣告也在全國街頭巷尾地攤上響起。
這不是傳說,而是真實又冰冷的事實,同樣也是一個時代的印記。
浙江溫州江南皮革廠倒閉背后,是溫州民間金融體系分崩離析,逃債者越來越多,地下民間借貸公司開始清盤。
阿鋒工作的這第一家公司也走到了該解散的時候。
阿鋒還記得最后一次和這幫同事去到隔壁市的一家上市公司要債,經歷也很離奇。
當時上市公司的老板不在公司,阿鋒和同事買了被子和食物直接住到這家公司,一來二去竟然和這個老板的秘書混熟了,阿鋒的一位同事還和這位秘書談起了戀愛。
不得不說,催收真是個高情商活兒!
過了幾天,他們從秘書口中得知這家公司確實已經瀕臨倒閉,老板到了已經讓員工眾籌出資拯救公司的地步。
阿鋒的老板似乎特別神通廣大,總能調查到這些老板的行蹤。在這個公司打了一個星期地鋪后,阿鋒的領導打電話告訴他,當天下午5點,這個上市集團的老板會下飛機。
幾個人匆匆前往機場等候,拿著借款合同,以及并不清晰的身份證復印件。
結局就是,阿鋒一眼認出了這位老板,在還沒有出機場的時候,就走到其身邊問好,并把借款合同復印件遞給了他。
老板承諾當時月底還錢,但是沒有行動,阿鋒幾個同事又開始頻繁出現在這個老板的行蹤所在地,對他“微微一笑”。
受不了阿鋒他們堅持不懈的“微笑”,這個老板最后真的還了錢。
再后來,這家公司真的走向了倒閉。
2012年年底,阿鋒的老板用一把火把一大沓借款合同全部燒盡。
但,阿鋒的催收故事并沒有結束。
跟著催收老板出國掙大錢
國內典當擔保生意不做后,阿鋒的老板轉向去非洲投資生意。
在2013年的春節,阿鋒和幾個同事一起坐上了去烏干達的飛機,前往國外繼續“要債”,幫老板從不想投資的企業那里要回投資款。
非洲的催收經歷開始讓他進一步體會到“紙醉金迷”:用美金計算的月薪,包吃包住的生活,公司還給配了保鏢、保姆和司機。
深諳人性的本領在海外寬容的環境下更加迅速地增長,沒多久阿鋒和同事就幫助老板催回了第一筆投資款。存款數字在非洲的催收生涯里開始飛漲,突然優渥的工作讓他迷失方向。
阿鋒在非洲沾上了賭博的壞習慣,有時候一晚上贏幾百萬,有時候一晚上又輸得精光。
“太快得到的錢,總是讓人心跳加快,走向迷途,還好年輕可以有重來的機會。”阿鋒回憶,那之后每天更加渾渾噩噩。
看不到方向的阿鋒謀生了回國的想法。老板表示理解,2013年底,阿鋒獨自一人飛回了國內。
他依舊選擇回到浙江,想繼續在這里開啟第二人生。帶著離開非洲時老板給的幾萬美金,想自己做生意,自己當老板,但卻接連失敗。
似乎還是催收才是自己最擅長的事。于是,2016年,阿鋒去了上海,重新開始做催收工作。
但此時國內的貸款市場、催收環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P2P還在繁榮,現金貸遍地開花。
互聯網金融的催收幾乎沒有門檻,但各地催收問題又常見報端。
大哥上任“受氣專業崗”
2016年3月,阿鋒進了上海一家車貸公司,月薪從8000元漲到10000元。
他的日常工作是根據GPS定位,半夜和同事悄悄拖車。這種枯燥無味的拖車生活,阿鋒只維持了3個月。
在一些老朋友的幫助下,阿鋒又先后進了一家知名P2P公司的貸后團隊、一家第三方催收公司。
平時工作是打電話、發短信,催借款人還錢。這對于經驗豐富的阿鋒而言,毫無難度。
只是用一些規勸的方式,阿鋒作為一個老催收人的業績不負所望,很快月薪又從18000元漲到了25000元。
催收,本就是一個摸清人性過程的職業,如果你十分了解借款人的心理狀態,你就能說到他的軟肋處,最后他就會還錢。
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以后,互聯網金融行業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2018年,國內P2P公司接二連三暴雷,一場針對互聯網金融的嚴監管正在襲來,“141號文”下發以后的現金貸市場也逐漸走向合規。
在催收行業,合規也是第一位的。
“不允許罵人的詞匯出現,客戶罵人,也不能反罵客戶。甲方要求的禁詞不能碰,不能向第三方透漏客戶個人信息,不能刪客戶微信、短信、電話錄音等。”阿鋒直言,這個時候的催收已經從一個高危高薪職業變成了一個“受氣專業崗”。
阿鋒入職第三方催收公司就是小組長,薪資不如以前,每個月13000元,只是尋求一個安穩。
手下帶著10個人左右的團隊,每天不需要再做打電話這種枯燥繁瑣的工作。他只需要給組員制定每天的撥打策略,分析組內接的案子批次回退率、回款率等,帶領小組達標還款,完成公司制訂的還款要求、回退要求,以及處理組內組員的客戶投訴問題,巡場觀察每位組員的話術,要求撥打習慣不好的組員及時更改,防止違規等。
經過不到3個月的時間,他從組長升職為主管,月薪漲到15000元,管理三個小組,日常安排組長任務,監督組長業績,和經理匯報線上線下工作進度,分析項目進度,甚至對接甲方,解決組內組長和組員解決不了的事務等。
似乎,催收一直是他很擅長的事。
決心說再見
在這個公司工作了近3年時間,就在上個月,由于手下組員遭遇客戶重大投訴,阿鋒作為領導受到了嚴厲批評。
罰款、降職。
這是從業近10年,阿鋒在職場上最狼狽的時刻。
要掩飾心里的不痛快,還要繼續完成每一天的績效。
“比如甲方本月委案1個億要求回款1%,你就必須要完成指標。”完成甲方的指標越多,在甲方的幾家委外催收公司中排名更靠前,才能為公司爭取更多的資源。阿鋒作為小領導,要安慰組員,還要鼓勵大家繼續努力。
每家委外催收公司都在暗中較勁。
阿鋒舉例,“如果這個月沒有達標,甲方下個月原本應該給你3000筆借款,就只分給你1000筆,那所有人的薪資都要打折扣,可能公司的運營成本都不夠。”
將如今的催收工作和當年在溫州要債的時候相比,簡直天壤之別。
當年的催收是“大哥”,如今的催收要面對借款人、監管、反催收的層層“問候”,再也不是一個安逸、賺快錢的職業。
今天,阿鋒的同事大多數是大專和本科畢業生,個別高中畢業的求職者要來工作,也必須征信良好。他們拿著一個月4000元-5000元的薪資,在武漢的寫字樓里輕聲細語的提醒借款人有一筆借款到期了。
經過連續幾個月的高強度加班后,3月初的一天,阿鋒終于暈倒在了工位上。
還好同事及時送醫。
躺在醫院里,阿鋒回憶這近10年的催收經歷,感覺人生宛如一場夢。
“本來工作是想讓生活變得更好,現在工作變成了我所有的生活。”
輾轉難眠,阿鋒向公司老總發去了辭職的微信。
下一步,似乎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工作。
但,阿鋒再也不會做催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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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標題: 一個催收人的十年